第107章
他的頭發灰白,比去年剛來河子屯的時候添了不少銀絲。煤炭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隱約地照出了他眼角的皺紋,還有微微眯起淡笑的面龐,知足而蒼老。
賀松柏走了過去,低聲跟他說:“我有件事要說,跟我來。”
顧懷瑾瞪了這臭小子一眼,忿忿地道:“我正在烤地瓜呢,有啥神神秘秘的話,不能這裡說?”
紅薯絕對是農村人吃到生厭的食物,但這一年來,趙蘭香受了顧碩明的託,精心地照料著顧懷瑾的伙食,雖不能說讓他頓頓吃肉,但她吃什麼,顧懷瑾也跟著吃什麼,還能隔三差五地吃點麥乳精補充營養。擱到現在,顧懷瑾還不反感紅薯的味道,反而冬天常常烤幾隻來祛祛凍。
賀松柏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話。
顧懷瑾當即放棄了他心愛的烤紅薯,跟了賀松柏走。
在某處不起眼的小土坡上,賀松柏跟顧懷瑾說了一段長長的話,他一張一合的嘴仿佛給顧懷瑾下刀子,顧懷瑾聽得臉色驟變。
賀松柏淡淡地道:“怎麼,不敢相信我?”
顧懷瑾搖頭,這一個瞬間,他的腦海裡竟然是浮現起去年冬天山上燒灰的事。顧懷瑾素來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那會好歹是被人救了一條命,但他打心底地抵觸不願深想。胡先知多次提起吳庸的事,顧懷瑾有能力幫忙,但卻拖拖拉拉敷衍了事。
什麼欠不欠人情都是託辭,賀松柏不是學生還不照樣在x大的圖書館來去自如?
“如果你說的都是對的,這個人是很可惡的。”他沉默了很久,才說。
“聖賢書都讀進狗肚子裡了。”
賀松柏松了一口氣,“那就好,趕緊給你的老友寫封舉報信,這種人絕對不能留在學校。”
顧懷瑾面色嚴峻地承諾了下來,懷著一肚子的火氣很快寫完了一封信。
溫暖的爐邊,那個熟睡的身影早已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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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平生君:我冒著生命的危險,給你們喝了一頓肉湯
在邊緣試探的平生君表示,發抖、擔憂、害怕。
爆炸柏:哦
美貌香:哦
再往前開開試試?
第113章
消失了的胡先知一直到晚上也沒有回來。
晚上,顧懷瑾吃飯的時候發現這時牛棚子裡少了那個常常看著他吃飯的胡先知, 顧懷瑾這才驚覺他和賀松柏的談話多半是被這小子聽見, 而他現在肯定是跑去他師弟那裡告密去了。
他渾身一個激靈。
顧懷瑾連忙去找賀松柏, 生氣地說:“那兔崽子去找他師弟通氣了!這會不會對你有影響?”
顧懷瑾發現了胡先知不在的事實, 賀松柏同樣也發現了。
賀松柏說:“沒關系。”
他回憶了當時的情景,胡先知能不被他發現, 定然是隔了有一段距離的。當時他說話的聲音很小, 那部分的話胡先知恐怕是聽不到的, 能聽見的可能就是顧懷瑾激動地罵人的那段了。
賀松柏說:“當務之急是撤了他的職務,撤掉了他翻不出什麼花樣。”
他頓了頓問:“付校長願意聽你的意見嗎?”
顧懷瑾保證道:“這個你不用擔心,他是非常正派的人。”
顧懷瑾幹脆也不寫什麼信了, 第二天就去縣裡郵局發了一份電報給付校長,發完電報的他走出郵局,恰好下了一場雨, 他站在人家的屋檐下看完了這場悽悽切切的寒雨, 心頭湧上了一片悽涼的茫然。
他忽感過去的幾十年過得碌碌無為,多年來培育了不少學生, 有出人頭地的、也有默默無聞的。但從他自己手下出來的弟子卻毫無建樹、反而禍害社會, 頭兩個不學無術, 把山炸崩了, 剩下的一個勞動改造, 另外一個疑似行為惡劣,這令他心裡難受極了,很不是滋味。
在飄搖的寒雨中, 顧懷瑾的腰背更佝偻了幾分。
……
河子屯。
高考成績的消息終於以一種瘋狂的姿態傳入了鄉間,村裡那個不學無術、還遊手好闲的二流子,竟然考上了大學,還考上了省第一名!
這讓周圍十裡八鄉的人都震驚了,他們這種又窮又破的地方,居然出了個冒尖尖的第一。
整個省的第一名,往前數幾十年那就是結結實實的進士。河子屯的村民們嘖嘖稱奇,紛紛感嘆賀地主家的祖墳怕不是冒了青煙吧?
原本心裡就頗瞧不起老地主家的他們,這會兒都坐不住了。這是一種何等復雜的心情,跟別人提起的時候驕傲得不得了,等關起門來自己人討論的時候卻滿不是滋味,甚至不敢相信。
“這人腦瓜子有這麼聰明的嗎,俺記得賀老二可一天正經的書都沒念過吧!”
“連二流子都能考狀元,這高考是不是太容易了。明年讓俺家老大也去試試。”
“這個成績指不定是抄來的!”
大隊裡的知青頭一個不服了,他們說:“這可是國家嚴肅的高等學校招生考試,作弊可是違法犯罪的事情!”
“高考跟你們說得似的那麼容易考,人人都是大學生了!”
李家。
聽到賀松柏搖身一變成了x省第一的李支書,瞪大了眼。
他原本想用品性態度極為不端正、前年還因猥,褻過女人而勞改的罪名,把賀松柏刷下去。結果賀小子卻考了個第一,這樣可難辦了。
這一天,大隊來了個省報的記者,他找了賀松柏例行拍照,畢竟這可是恢復高考以來x省的頭一個狀元,意義非凡。這個記者打算把賀松柏的先進事跡單獨寫一個版面,鼓勵明年的考生學習。
但是打聽到這個狀元竟然是地主的後代,記者紅光滿面的臉頓時灰了幾分。
趙蘭香哪裡肯放過這個讓賀松柏出大名的機會,她見狀連忙拉住記者。
她說:“古往今來便有英雄不問出路的說法,國家領導人D同志注重教育強國、愛惜知識分子,才力排眾議堅持讓黑五類參與高考。正是因為國家的這些寬容政策,才讓真正的人才得以脫穎而出。”
“賀同志克服苦難,在沒正經念過一天書的情況下考上了省狀元,這難道不是值得鼓勵、值得考生們學習的事情嗎?”
趙蘭香的話,激得省報的記者停下了腳步,
她引導著記者坐下來,好好採訪賀松柏,讓他使勁地往國家尊敬知識分子、愛惜人才的方向寫,她粗略地看了一遍通稿,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人走了。
賀松柏見了對象這幅架勢,頗有些哭笑不得。
趙蘭香說:“柏哥,這可是讓你出名的機會。”
“隻有讓別人看得到你了,你身上的問題才能夠引起社會的注意。”
賀松柏聞言,默然了。
他覺得對象說得話很有道理,他笑著道:“你想得可真深遠。”
不過令賀松柏沒有想到的是,正是趙蘭香堅持要寫的一個報道,最後成了送他去大學的契機。
……
沒有幾天,顧懷瑾很快就收到了付先生的電報回復,他跟賀松柏說:“解聘了,吳庸沒有了工作,恐怕得乖乖回河子屯了。”
說著顧懷瑾冷冷地瞪了一眼胡先知。
正在燒柴的胡先知面苦心苦,他將心裡地委屈壓下,把熬出的白粥端了出來呼喚顧懷瑾吃。
“老師喝粥了,打了兩隻你喜歡的雞蛋,好吃。”
為了不讓顧懷瑾疏遠他,胡先知老實地招來了,他跟顧懷瑾交代了那天的事情。
胡先知腦海裡浮現起那日吳庸面含微笑的表情,不禁地打了個哆嗦。他跟顧工說:“他讓我帶了一句話給老師您。”
“他說,所有的苦水都注入他心中。”
那天胡先知去了x大,他失望地質問吳庸去年冬天山上燒灰的事。
吳庸面含微笑,溫和地解釋:“我怎麼可能做這些事呢,這是誰跟你說的?”
“你也知道,要是沒有顧老師我不可能完成學業,他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怎麼會做放火燒他的狼心狗肺的事?”
“要是我做了,我不得好死。”
胡先知直接地問了:“你不用再騙我了!我已經去問了那天燒灰的老吳,他說你給他看過一遍山了,他確定沒人了才放火的。如果你沒有那種心思,你為什麼那個時間會出現在那裡,跟他說那番話。”
吳庸的笑意更濃了,他說:“我當時確實沒有看見有人。”
“但我堅持讓老吳再去確認一遍,最後他沒去,還是我自己再上山找了一通,冒著危險給他排查。要是我沒上去,顧老師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你說我狼心狗肺?”
“是,你是沒做。你給我解釋解釋你那天為什麼特意跑到那裡?”
吳庸沒有說話。
胡先知望著他微笑的面容,忽然打了個哆嗦,再也不多說地離開了。
走之前,吳庸終於說:“顧老師一向偏愛孫翔師弟,從來不喜歡我。我在想是不是家庭成分的緣故,讓他如此厭惡我。”
“這份工作恐怕我也幹不長了,幫我給他帶一句話吧。”
“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這個沒頭沒尾的話胡先知聽見了,哼了一聲跳上了公共交通車。他那肥胖的身軀笨拙又臃腫,整個人灰撲撲的,像極了陰溝裡的老鼠。
吳庸注視著師兄消失的身影,眼神深遠。
……
顧懷瑾聽完了胡先知帶來的這句話,又看了一眼胡先知那一臉灰敗的認命的神色。
他罵了一句:“有病,還所有苦水!他的腦子看來是壞掉了。”
顧懷瑾寫了一封信交代吳庸回河子屯,他有事交代,寫完後交給了胡先知去送。結果顧懷瑾坐等右等,等了小半個月,也沒有見吳庸有任何回復。
時光如流水,臘八過完後的半個月的時光在農民忙碌的準備中溜走了。
新年快到了,鄉下的知青也得組織成隊伍一塊奔赴回鄉了。
這一天天灰蒙蒙地沒有亮,賀大姐摸了摸肚子,很早地起了床。她給阿婆倒了一碗熱水,讓她早上起來潤潤嘴兒。
她去自家的自留地裡摘了一把油菜準備下點面做早點,給要去趕車的趙蘭香吃。她摘完菜後把脆生生的蘿卜挨個洗幹淨了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