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張馥想起一事,折轉回來。
剛剛走上臺階,就遠遠的看見回廊的另一頭,主公捂住了臉,蹲在地上。
她的面前蹲著一個黑色的身影,正輕輕拍著她的背,似乎在寬慰著她。
張馥猶豫了片刻,收回了腳步,退了回去。
在公主府的密室之內
張馥放下平日裡八方不動的面孔,煩躁的捏著自己的眉心。
“先生這是為賀蘭將軍傷心?”阿甲端坐在他面前。
張馥不說話。
“主公親自去鄭州?大人怎麼不攔著?”
張馥開口道:“主公她並非一時衝動。鄭州突然之間失了主帥,必定軍心動搖,人心惶惶,頃刻之間就可能破城。主公親自前去,能最快的鼓舞士氣,迅速穩住局面。何況她帶了俞敦素,墨橋生,周子溪等人,應該不妨事。”
“大人您口中說不妨事,卻為何又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我……”張馥噎了一下,他發覺自己近來確實不如從前那般穩得住。
阿甲的面部呆板,毫無表情,說出的話也冷冷冰冰的,卻總能直指張馥的內心:“是因為大人沒有親自跟去,所以才放心不下主公。”
張馥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阿甲其實很贊同由張馥留守汴京的決策:“如今汴京的形勢十分復雜,周邊的國家都盯著我們蠢蠢欲動。主公把大人留下來,是對的。”
張馥皺緊了眉頭:“這一次,賀蘭將軍意外身故,我總覺得透著一絲古怪,為何犬戎的大軍出現在鄭州附近,竟能那麼準確的伏擊了賀蘭貞,而我們卻一點都沒接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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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突然插了一句:“我什麼時候病逝?”
她也感到事態的不對勁,想離開這裡親自到前線打探消息。
張馥話到了喉嚨邊,卻沒有說出口。
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個蹲在回廊邊悄悄哭泣的背影。
猶豫多時,最後還是擺了擺手:“就……先病著,賀蘭貞的死,對主公打擊有點大。這個身份先給她留著好了。”
阿甲不說話了,
大人的心變軟了,以前的大人,面上總是帶著笑,但實際上心卻是冷的,對誰也不在乎。
這位新主公竟然能改變他,主公還真是位有趣的人。
“這樣,阿甲。”張馥最後下了決定,“你是女子,會方便一點。你跟著主公去鄭州,貼身護衛她。讓阿椿戴上面紗,替代公主躺在床上繼續裝病。”
阿甲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張馥出了公主府的大門,上了馬車。
車廂內,蕭秀遞給他一杯溫熱的茶水,有些欲言又止。
張馥慢慢喝著水,“你不必擔心,我想好了,公主的身份,既然她想留著,就暫時留著。”
蕭秀高興起來:“主公知道了,一定會開心的。先生您真是個溫柔的人。”
我是個溫柔的人嗎?張馥順著車窗,看著街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來我真的是變了。
程千葉帶著先遣部隊,登上了戰船,沿著新開闢的運河日夜兼行,抵達鄭州。
鄭州城外,犬戎的大軍把城池圍得水泄不通。
姚天香身著鎧甲,以主君正妃的身份,親自站在城頭上,勉強穩住了鄭州城內幾乎潰散的軍心。
“公主,這裡太危險,您還是避一避,讓我替您守在這裡。”司馬徒站在她身後勸道。
“不,我就站在這裡。”姚天香目光望著遠方,堅定的開口,“我對戰爭什麼也不懂,但隻要我站在這裡,大家就會知道,大將軍雖然沒了,但這座城,我們還沒有放棄。隻要我們守住這一兩天,千羽的援軍馬上就能到。”
北面的天邊漸漸滾起黃沙,
浩浩蕩蕩的大軍從煙塵中湧現,
旌旗烈烈,戰馬嘶鳴,大軍漸漸的近了。
城牆上的士兵以手搭棚,想要分辨出旗幟上的字號。
“晉字帥旗!是晉字帥旗!”
“援軍!是我們的援軍,援軍到了!”
“那是主公的帥旗,主公親自率軍!”
城牆之上頓時響起一片歡呼之聲。
“千羽!千羽這麼快就到了!”姚天香握緊司馬徒的手,激動不已。
晉國大軍含恨攜威而來,圍城的犬戎軍隊避其鋒芒,退回二十裡外的營地。
鄭州打開北城門,迎主公的軍馬入城。
大軍入城。
程千葉率領著眾人,來到靈堂前。
隻見漫天靈幡迎風亂舞,一行白燈悽悽相迎。
靈堂當中一個鬥大的祭字,下停一口黑漆靈棺。
棺中的那個人,已經永遠見不到了。
程千葉緊緊咬著牙,紅著眼前看著靜靜停在那裡的棺木,行了祭拜之禮。
賀蘭貞的一位副官,姓李名忠,跪坐在靈前回禮。
他臉上有數道傷痕,胳膊也受了傷,用繃帶吊在脖子上,是在犬戎的伏擊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賀蘭將軍……是怎麼死的。”程千葉站在他的面前,語氣淡淡的開口。
李忠抹了抹眼淚,把說了多遍的說詞再度重復一遍。
“那日我們接到線報,說是發現了小股犬戎人的痕跡。”
“誰接到的線報?”程千葉打斷了他。
“我……是卑職的一個部屬。”
“那個下屬,叫什麼名字?”程千葉吩咐身側的阿甲,“去把人找來,把那一役沒死的所有人,都一起帶來。”
李忠低著頭跪在那裡,他心中突突直跳。
主公不可能知道,他轉了轉眼珠,鄭州城內都沒人發現,主公剛到怎麼可能就識破了。
“你接著說。”程千葉依舊不溫不火的問,還在程鳳搬來的一把椅子上慢慢的坐下了。
第93章
李忠仔細回想了一下那日的事。
應該沒什麼破綻,知情的人全都在那一役中死了,他想。
他是賀蘭家的家臣,年輕的時候一直跟在賀蘭家的老族長賀蘭晏之身邊,後來又追隨了賀蘭家族年輕的新銳賀蘭貞,成為賀蘭貞信賴的副官之一。
賀蘭貞命他駐扎在距鄭州西面二十裡外一個小縣,這是鄭州防御西戎的一個重要前哨駐點。
數日前他領著幾名親信趕回鄭州城,告知賀蘭貞他們在駐點附近發現疑似犬戎探子活動的跡象。
賀蘭貞絲毫沒有懷疑,親自點數百親兵隨他前往駐點查探敵情。
走在路上,賀蘭貞和往日一般隨興的同他交談。但李忠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砰砰直跳,對即將發生的那件事忐忑不安。
“李叔。”賀蘭貞突然喚他。
“怎,怎麼了,少將軍。”李忠嚇了一跳。
“我覺得前面的路似乎有些不妥。”賀蘭貞勒住了韁繩,停下馬。他皺著眉頭,看著前方有些陰森的密林。
“能,能有什麼不妥。這可是咱們自己的地盤。”李忠壓著跳到嗓子眼的心髒,強笑道,“過了這個林子不遠,就是末將的駐地了,末將早派人在林子那頭等著迎接將軍的大駕呢。”
賀蘭貞就同往日一般的笑了:“也是,有李叔在安排,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
靈堂之上,看著滿天飛舞的白幡。
跪在地上述說著一切的李忠內心莫名升起了了一股愧疚之意。
他口中滔滔不絕的說著那精心編織,天衣無縫的謊言。
把他怎麼奮勇抗敵,不顧自己身負重傷,拼死從敵人手中搶回賀蘭貞的屍身,僥幸突出重圍的過程說得繪聲繪色,令聞者無不嘆息。
便是那幾位換了麻衣來到靈堂的賀蘭家族之人,也都噙著眼淚感激的望著他。
連族長賀蘭晏之,都親自施禮向他道謝。要不是因為主公還坐在那裡,賀蘭晏之幾乎都要過來扶他起身,說起感激的話語了。
然而主公端坐在他面前,黑黝黝的眼睛注視著他,不說話,長久的沉默著。
主公異樣的沉默,使整個空氣都似乎凝結了一般,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
李忠跪在地上,在程千葉凝視的目光中,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深秋的季節,他的背上隱隱出了一層薄汗。
當時,他們一頭撞進了犬戎人精心布置下的陷阱。
絆馬索,陷坑和四面齊發的火箭,都沒有讓賀蘭家族那位年輕的將軍失去章法,他冷靜指揮那些訓練有素的親衛兵迅速結成圓陣。
把長矛對著敵人,後背留著自己人。
齊心協力,防御著敵人的攻擊。
李忠隻好悄悄抽出匕首,從背後靠近賀蘭貞。
他得手了。
那一瞬間,賀蘭貞猛地轉過頭來,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看向他從身後捅來的那柄匕首。
賀蘭貞臨死表情的仿佛定格了一般,來來回回在李忠的眼前晃動。他沒來由的心慌了一下,幾乎有些穩不住自己。
李忠拼命在心中反復對自己說,鎮定,千萬要鎮定,主公他什麼也不知道,絕不能在主公面前露了馬腳。
這也不能怪他,不能怪他。
他為了賀蘭家做牛做馬了這麼多年,先跟隨著老郎中令大人,又跟著年輕的賀蘭貞將軍,幾度出生入死,但至今依舊也隻是小小一個副將而已。
那個賀蘭貞看上去對他禮遇有加,李叔李叔的叫著,其實並不真正把他放在眼中。
賀蘭貞甚至願意提攜一個地位卑賤的奴隸,也不記得自己這個侍奉了賀蘭家族多年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