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她丈夫道:“招就招唄,多點人分擔,我們也省事。”
“……笨死你算了,”年輕女子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人家幹得多花得少,我是主家,肯定恨不得僱的全都是這樣的人……那他們還僱我們做什麼?”
“到哪兒去找那麼多這樣的?”她丈夫不以為意,“幹活吧,隻要我們踏踏實實幹好我們分內的事,自然有我們一口飯吃。”
年輕女子瞧著他這窩囊樣就來氣。
踏踏實實。
這人吃人的世道,踏踏實實隻有被人吃的份!
將莊子裡無數議論盡收耳中的琉玉,從田坎上腳步輕快的路過。
副管事叫住了她。
“……這莊子上的情況,也就是這樣了,雖然我們也不缺人搶著來,但你們這些鄉親,沒他們那麼愛偷奸耍滑,你回去跟他們商量商量,還有多少人,我們莊上都能收。”
琉玉眉梢微動:“多少都收?這不能吧,莊子上不是已經不缺人了嗎?”
副管事笑了笑:“缺不缺,也就一句話的事,你這食盒裡裝滿了麥飯,若是有人非要塞豬頭肉給你,那不也能騰出位置嗎?”
他招招手,隨從將另一隻食盒遞給了琉玉。
沉甸甸的。
輕輕一晃,都是靈株的聲響。
琉玉心頭冷笑,面上卻攢出一個親切甜蜜的笑容:
“明白了,您放心,明日一定給您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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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上道的。
副管事滿意地點點頭。
天色漸暗,勞作了一整日的農人零零星星散在暑氣未消的田坎上,珍惜地享受著他們一日中最豐盛的一頓。
“可以通知方伏藏那邊,明日和後日,陸陸續續安排妖鬼進入莊子。”
琉玉咬了一口沒什麼滋味的馍馍,看向攬諸:
“今晚子時前,我會給你一個裝滿咒禁符箓的芥子袋,你送去與方伏藏他們匯合,將咒禁的事給他們解釋清楚,在我和墨麟發令之前,一定要藏好身份。”
攬諸鄭重答下。
琉玉看向墨麟:“丹髓那邊如何?”
丹髓和鬼女跟他們兵分兩路,是去做莊上專管育苗的管事的學徒。
“鬼女給管事用了少量的鬼蠱,趁他昏睡時在房間裡搜羅出許多相裡氏的農書,不過都是族中能者的專著,並不是《仙農全書》的原本。”
想也知道,管事終究是外人,相裡氏也不可能傳授他們真正重要的秘術。
“但丹髓發現了一些事。”
墨麟看向主宅東南角。
“每次經過調整的無量海配方,送到管事手中試驗時,信紙上都有芙蕖燻香的氣味,而且,信紙封面的字跡,瞧著像是女子。”
即便用咒禁封了炁海,妖鬼的五感也比常人敏銳。
琉玉若有所思:
“女子……那就隻能是相裡氏的族女了,不知是不是要與九方星瀾聯姻的那個,山魈能有辦法查到她的情況嗎?”
奪太平城是首要任務。
但若是能弄到《仙農全書》,哪怕是一部分,也是意外之喜。
“不確定,我讓他盡力一試。”
琉玉思索片刻:
“讓月娘送幾隻炁靈蝶來,等我們動手時,想個辦法把這人也一並擄走。”
墨麟見琉玉胃口似乎還不錯,將自己那一小碟野菜放在了她面前。
“昨夜他送來情報,九方家和鍾離家的人幾乎與我們同時進入相裡家,現下還沒弄清他們來的目的,最好是打探清楚他們離開的時間,那時我們再動手。”
琉玉夾了一口野菜,偏頭看他:
“誰啊?我認識嗎?”
墨麟扯動唇角:“這兩家會有你不認識的人?”
……那倒也是。
攬諸察覺到一點微妙的氣氛,假借去那邊取幾杯米酒的名義偷偷溜走。
他垂目答:
“是九方少庚和鍾離靈沼。”
聽了這個答復,琉玉了然頷首。
的確是老熟人了。
“你的消息倒還挺敏銳,靈沼不提,少庚的行蹤不是什麼人都能打聽到的。”
琉玉湊近了些,笑盈盈望著他。
“怎麼,妖鬼之主在仙都玉京有些人脈?”
墨麟伸出食指抵住她靠過來的肩膀。
琉玉還以為他是不肯說:
“我隨便問問,你不方便說就算……”
“不是,”他緩聲道,“出了一身的汗,髒。”
正值暑日,烈日炙烤大地,墨麟不覺得有多累,但一日下來免不了汗湿衣襟,一身塵土。
琉玉沒料到這個回答,怔了一下。
“確實挺髒的。”
她抿唇輕笑著,忽而挪動身子靠了過去,將頭輕輕放在他肩上。
“不過……鑑於我也不怎麼幹淨,在這裡我就裝看不見吧。”
深藍夜幕籠罩四野,周遭有農人生起篝火,三三兩兩圍坐在火堆旁闲聊放松。
妖鬼們本不欲與人族太過親近,奈何琉玉囑咐他們散布一些有關即墨氏的消息,他們也隻得混入其中,與人推杯換盞。
一來二去間,放眼望去,哪怕是墨麟也分辨不出誰是人族,誰是妖鬼。
又或者。
沒了那些與生俱來的怪異身軀,他們本就沒有任何分別。
相裡氏主宅今夜燈火通明,有鼓樂笙琵自高臺上遙遙傳來,坐在田坎上的農人們聽著飄散在夜風中的雅樂,不禁有些發痴。
“聽說這幾日相裡家有貴客,谷倉裡的粟米都多拉了好幾車。”
“不知他們席上都吃些什麼。”
“那麼多車粟米,豈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也有人道:
“這樂聲真好聽啊,像是仙宮裡的仙樂。”
樂為君子六藝之一,隻取樂於上層貴人,與平民百姓在田野勞作間隨口所唱的歌謠截然不同。
叮——
夜幕下,眾人朝這道樂聲傳來的地方望去。
隻見手持竹筷的少女輕敲陶缶,缶中清水震蕩,接連發出幾個與遠處樂聲相似的音調。
“什麼仙樂?”
琉玉抿了一口杯中米酒,輕抬下颌,浮在唇邊的笑帶著幾分天真蔑意。
“我拿陶缶敲兩下,聽著也差不多嘛。”
有看不慣琉玉做派的人,聲音不大不小地嘀咕:
“差得多了,貴人們聽的曲子,哪裡是你隨隨便便能敲出來的?”
琉玉隻是笑著,纖手執著竹筷又繼續擊缶,接二連三的音節連成曲調,不過並不是什麼世族雅樂,而是一曲民間口耳相傳的小調。
有人不屑地翻了個白眼,也有人聽得專心,跟著哼了起來。
……
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四牡龐龐,駕言徂東。
……
決拾既佽,弓矢既調。
射夫既同,助我舉柴。
……
墨麟聽著周遭附和唱聲從三三兩兩,連綿成數不清的歌聲,悠悠回蕩在這暑氣未散的土地上。
他眼瞳由墨色轉為瑩瑩幽綠,專注又深邃地凝視著琉玉的身影。
他們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
但——
這的確是一首戰歌。
有管事聽到田野間響起這樣的歌聲,不免心中打鼓,朝琉璃燈下撥弄算盤的雷巖道:
“……要不要出去叫停?”
雷巖眉頭緊皺頭也不抬:
“管他們做什麼,都是過不了幾天都要趕出去的人,也就唱這麼一晚上了。”
他說得沒錯。
第二日,幾位管事帶領著莊上管事,開始正式裁撤莊上原本的人手。
先是體力跟不上的老者。
再是吃得多幹得少的少年。
隻剩下年輕力壯的青年,但也仍裁去半數。
反抗不滿的聲音如浪一波一波打來,卻又逐一被相裡氏的修者鎮壓了下去。
妖鬼們借此機會,光明正大地潛入了莊園。
第五日,雷巖看著副管事呈上來的賬目,面露滿意之色。
果不其然,和前些時日被管家司徒楠甩在他臉上的賬本比起來,這一次的賬目變得相當漂亮。
待他呈上去,少不了一番獎賞,說不定哪日就能調入主宅。
“對了,”雷巖合上賬本,對底下人道,“今日主宅傳來消息,午時之後,鍾離家的四小姐會來莊子上檢驗靈田進度,都給我打起精神,這位貴女可不是我們能得罪得起的。”
鍾離靈沼的消息在莊子裡傳遍時,丹髓正趁著晝食休息的間隙,向墨麟傳達山魈的情報。
“……山魈打聽到,住在主宅東南角的,的確是相裡氏的一位族女,名叫相裡華蓮,他們院中近日不斷有繡娘喜娘,以及九方家的人進出,如無意外,跟九方家結親的人改成了她。”
丹髓揣測道:
“而且,相裡慎時常在仙都玉京與本家之間往來,聽說莊子的管事說,已經很久沒時間關心相裡氏的育種了,說不定就連無量海都是這個人研究出來的……可真厲害。”
似乎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紀。
“你若有跟她一樣的條件,你也會很厲害。”
琉玉轉了轉手裡的筷子,又抬眸糾正道:
“等日後拿到了《仙農全書》,你肯定比她還厲害。”
畢竟前世那樣的條件,丹髓最後仍然研究出了能在九幽生長的粟稻,這樣的能力,哪怕放在仙都玉京也是少有的。
丹髓一怔,顯然沒料到琉玉對她如此信任。
她凝視琉玉許久,眸中漾開幾分復雜笑意,道:
“以前在無色城時我其實一直不太明白,但現在我知道,尊主為何會這麼喜歡您了。”
這位陰山氏的大小姐,仿佛生來就自帶一種奇怪的漩渦。
隻要在她身邊待過一段時日,很難不被這個漩渦裹挾,被她所吸引。
琉玉指間的筷子微頓。
她緩緩抬眸,帶著探究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