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繞過假山小徑,正立在一株幻術化作的藍花楹樹下,紅發妖鬼果真等候已久。
見琉玉朝這邊走來,攬諸也沒有別的廢話,單刀直入道:
“今日仰仗尊後出手相助,屬下才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顏面掃地,也免受那三十鞭刑,尊後大恩,屬下銘記於心,日後定當報答此恩……”
態度天翻地覆,令琉玉都有些適應不及。
“不記恨我扇了你一巴掌?”
攬諸愣了一下,道:
“怎麼會!雖然當時確實……不過屬下後來反應過來,這一巴掌是打給九方家的人看的,尊後有尊後的立場,不這樣做也會讓您自己為難……”
“倒也沒有,”琉玉隨手摘了片枯葉,一邊把玩一邊瞧著攬諸笑,“我本來也挺想抽你來著。”
攬諸:“……”
“你瞧我的眼神太傲了,要是個本事大的倒也無妨,但你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還一副不知深淺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順眼。”
琉玉上前半步,瞧著他染上幾分薄怒的眼眸,笑意不減。
“不過,再怎麼也比你當時那副喪家之犬的模樣看著好一些。”
少女昂起的臉純澈柔美,然而攬諸與她四目相對時,卻隻覺她那雙烏瞳猶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劈開他掩飾的盔甲,挑明他內心深處最不可直視的恐懼。
“你怕他。”
攬諸渾身僵直,立刻反駁:“老子怕他個屌——”
瞥見琉玉驟變的神色,他立刻止住粗鄙之語,煩躁地別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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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他!我那是為了九幽才忍他一回!”
“是嗎?”琉玉緊盯著他的雙眼,“那為什麼我當時看你,就像看一條被主人責打的狗,就算被抽得再痛,也不敢反咬主人一口?”
攬諸猛地轉過頭來,胸口劇烈起伏,眼裡怒意灼灼燃燒。
“你不懂。”
渾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響,攬諸咬緊牙關:
“九方星瀾的父親,是無色城的副城主之一,他在你們面前乖順如狸貓,但在我們這些妖鬼面前,卻是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地獄羅剎——”
他抬眸,眼底比夜色更暗。
“尊後,若你餓到快死的地步,一塊用你親人血肉做成的肉餅放在你面前,你會如何選擇?”
琉玉的呼吸微滯。
攬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糅雜著恨與懼的笑容:
“九方星瀾……最愛看這樣的戲碼,他是比我們這些妖鬼,更像鬼的存在。”
月夜群山靜謐,山間晚風穿過庭院,卷起一陣寒意。
琉玉在腦中試想了一下那個畫面,都能感覺到舌根泛起一陣作嘔酸意。
她蹙眉,緩了半晌後道:
“你說得沒錯,這世道,有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你呢?”
攬諸怔了怔。
“我怎麼?”
琉玉直視著他的眼問:
“你是想做人,還是做鬼?”
從怔然中回過神來,攬諸用一種古怪地神色看了她一會兒,隨即嗤笑:
“尊後,我們生來就是妖鬼,做什麼人,我們有得選嗎?”
“當然有。”
頭上傳來檐角清鈴的鳴響。
琉玉轉著那片枯葉,抬頭望去,正撞入重樓上那雙不知看了他們多久的眼眸裡。
她彎唇,月光映在她點漆般的眸中,有矜貴又剔透的光澤流轉。
“這世間妖邪橫行,你們若選做人,我便帶你們去殺這世間,真正的惡鬼。”
-
內室暗香浮動,角落裡的千枝燭燈照得一室通明。
花圃裡的談話早已結束,他能聽到隔間傳來的水聲,是女使在服侍琉玉沐浴。
躺在榻上,墨麟回憶著方才琉玉在花圃中的一字一句,微微出神。
她似乎與剛來九幽的時候,不太一樣了。
墨麟還記得她抵達九幽的那日,青野傳來疫鬼出沒的消息,青野城主連發十多條奏報懇請尊主親往,他不得已未能親自去接她。
隨後便聽說,他派人送去致歉的賠禮被仙都玉京的人全數退回,一個不留。
還有新婚當日,兩人行過大禮,本該與夜宴妖鬼同席,等著九幽各城城主前來拜見。
然而她腳都還沒跨進宴席的門,打開門瞧了眼夜宴上的場面,便扭頭說自己累了,走得頭也不回。
當時的他,如何能想到她的態度會有這樣翻天覆地的改變?
墨麟想到她口中的自家人,想到她今夜在花圃中對攬諸所說的那些話。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發生過什麼事嗎?
正想著,有人推開了門。
“——放在那邊就好,待會兒我自己塗。”
一眾女使魚貫而入,將東西歸位後,又將一白瓷瓶放在榻邊。
榻上的墨麟掀起眼簾看了看她手裡的東西,那女使放東西時,餘光卻不小心瞥見他敞懷時腰腹間露出的一片妖紋,眼神很明顯地顫動了一下。
旋即,女使便察覺到頭頂有冰冷銳利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
琉玉見女使匆忙逃離的模樣有些疑惑,但也沒來得及多問,等人都走了之後,換上一身寬松寢衣的她越過墨麟在她的位置坐好。
“遞一下。”
她指了指方才女使送來的罐子,墨麟遞給她後見她打開蓋子,原來是一罐雪白香膏。
思索片刻,墨麟還是開口問:
“你今日,到底什麼意思?”
栀花的清甜在帳內散開,琉玉用中指舀了一團香膏,一邊往臉頰塗抹,一邊道:
“你看到的什麼意思,我就是什麼意思,怎麼樣,我誠意倒也足夠吧?”
“你要與九幽聯手?”
墨麟眸色幽深地凝視她,語調沉了幾分。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知道啊,”琉玉垂眸,用指腹的溫度將香膏在手臂上推開,“與大晁為敵,與仙家世族為敵,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那你還敢——”
話未說完,就見琉玉撩起裙擺,露出纖細白皙的小腿。
半截話陡然止住,他移開視線,好一會兒才道:
“你方才對攬諸所說的那些話是怎麼回事,你在仙都玉京有仇家?”
琉玉坦然點頭。
“你爹娘也解決不了?”
塗過香膏,琉玉放下裙擺,窗外月光籠罩著她的側臉,未施脂粉的面龐顯出一種平和的寧靜。
“他們肯定已經在解決了,但……從結果來看,成效不佳。”
墨麟以為她說的結果,指的是今日對她不如過去恭敬的九方星瀾,並未深究。
隨後又瞧著她,道:
“你不該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不?”琉玉饒有興致地問。
見她一臉天真,像是因背靠家族而肆無忌憚的模樣,墨麟不禁蹙起眉頭。
她太張揚,過得太順風順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覬覦她,覬覦她的家族,隻等著有朝一日她從雲端墜落,好在她身上宣泄那些在內心深處因為隱忍太久扭曲瘋狂的惡意。
不知世間險惡,是會付出代價的。
“因為我知道了這些,可以做很多事。”
琉玉手裡的白瓷瓶一空,再抬起頭時,發現墨麟驟然俯身,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他沒有觸碰琉玉。
但那隻手卻捏著琉玉的白瓷瓶把玩起來,粗粝的指腹摩挲著光滑細膩的瓷壁,手背筋骨分明,好似稍稍用力便可將瓷瓶碾碎。
“就像九方家願意與玉面蜘蛛合作,大晁也會有更多的人願意與我合作,我可以找到你的仇敵,與他們聯手一起瓜分陰山氏,沒有了陰山氏作為後臺,你一人就算再強,也是孤立無援,到那時,我可以對你做任何事,而你毫無反抗之力。”
幽綠瞳仁如一簇暗夜中的磷火,緊緊注視著她,好似要將她拉入他的眸中火海。
但墨麟並不知道,若說這世間琉玉最不怕誰,那這個人必然是他。
“……你現在也可以。”
墨麟眸光輕顫。
“你實力在我之上,即便加上朝鳶朝暝,也不是對你的對手。”
琉玉偏頭瞧著他,道:
“但你不會這麼做。”
她的語氣過分篤定,篤定到墨麟不確定她究竟是太過天真,還是真的能看透人心。
“……為何?”
烏發垂散的少女雙手撐在後方,微微昂起下颌,用一種幾乎沒有防備,又似是運籌帷幄之中的姿態,迎上他充滿壓迫感的逼近。
“因為,你是個有人族之心的妖鬼。”
早已死寂的潭水裡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層層漣漪推波蕩開,湖面驟然紛亂。
心底掀起的情緒過於洶湧,讓墨麟幾乎有種難以承受的預感。
“盡管作為一個妖鬼長大,你必定受盡人族的欺凌踐踏,卻也沒有像玉面蜘蛛一樣,生出重開天門,讓天外邪魔重回人間,摧毀人族的念頭;你的力量足矣支撐你在這世間肆意妄為,但你卻選擇屈居妖鬼長城以北,讓你的同族能夠過上安穩日子——你比很多人,都更像一個人。”
她直白、準確、毫無矯飾地剖析著他。
每一個字眼都滾燙得叫人心驚,落在他心尖,像是要燒灼成他一生的判詞。
夜色如晦,他於一室黑暗中端詳著她此刻篤定無疑的神色。
墨麟感覺到自己體內屬於妖鬼的那部分血肉在湧動。
他的目光仍然沉靜,然而隻有他知道,此刻鎮定如常的表象之下,比以往更加強烈的渴欲在侵襲他的理智,不停地在他耳邊發出嗡鳴,而他越是壓抑,心髒跳得就越是強烈。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她分明還會用嫌惡的表情看著那些妖異的肢體,一副恨不得能立刻逃回仙都玉京的樣子。
現在卻說——
他比很多人,都更像一個人。
沒有人,會用這樣的話來形容一個妖鬼。
這樣骯髒卑下的血脈。
但忽然間,眼前的少女又似乎與她十三四歲時的模樣重合起來,那時的她,仿佛也曾說過與這類似的話。
……她從未改變。
她與仙家世族的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同的。
琉玉永遠無法知道他是以怎樣的意志力,將本能所帶來的侵佔欲平息,才能用那樣狀似平靜的語氣同她說:
“說說你想怎麼合作。”
見他同意,琉玉神色輕松幾分,也單刀直入道:
“我身邊的人在大晁那些仙家世族面前,都是掛了名號的,很多事辦起來不方便,但你不同,大晁許多人連你本人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更別提你身邊的人。”
墨麟聽明白了,她是要借人。
不是什麼大事,他頷首:
“可以。”
“背後支援降魔派的人絕不隻九方家,作為交換,我會替你將他們找出來一一鏟除,讓你坐穩妖鬼之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