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自從我在仙魁遊街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有人告訴我,琉玉小姐是陰山氏最尊貴的大小姐,與我們這樣的人有雲泥之別。我年少不屑,直到第一眼見到你,才知道金枝玉葉這四個字怎麼寫。”
“陰山琉玉,你竟也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仙都玉京一夜風雪,霧影山積雪三尺。
琉玉陷在松軟的雪地裡,心下半寸的致命傷汩汩湧出鮮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
微微動了動眼球,琉玉的視線越過烏衣青年手中淌血的劍尖,望向他身後的人影幢幢。
南陸昆吾、東極暘谷、西境虞淵——大晁仙家世族中出類拔萃的後輩來了不少,身影立在蕭瑟風雪中,連成黑壓壓一片。
琉玉略略掃過,便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年少時曾跟在她身後曲意逢迎的熟悉面孔。
“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
人群中的一名年輕女郎冷聲打斷。
“陰山琉玉,法家刑名之術有多厲害你是知道的,在燕無恕動手之前,勸你還是將檀寧的下落交說出來,鍾離家會保你性命無虞。”
“她不會交代的。”
烏衣勁裝的青年蹲在琉玉身側,指尖捏住她松軟如春鴨的脖頸,仔細端詳著琉玉臉上那些猙獰扭曲的疤痕。
“為了阻止彰華公子借這樁婚事挾持檀寧,掌控檀寧背後的陰山氏舊臣,陰山琉玉這樣愛惜容貌之人,竟願意將自己的臉劃成這副模樣,可見根本不打算活著回去。”
嘴上這麼說,但下一刻,琉玉便感覺到一陣劇痛在體內轟然炸開。
從心下一寸侵入的劍氣在五髒六腑衝撞,如無數刀片攪得內裡血肉模糊,琉玉咬緊齒關,但身軀仍不受控制地劇烈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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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很好奇。”
頭頂傳來的聲音噙著一點笑意。
“當年仙都玉京誰人不知,自從檀寧被你父母收養後,你與她便勢如水火,為了九方彰華,你們更是爭風吃醋不斷——你今日來搶婚,恐怕亦有幾分私心吧?”
枕在冰冷血水中,琉玉隔著呼出的白霧望向遠處山腳下的仙都玉京。
她在陰山氏最鼎盛的歲月裡長大。
她的父親陰山澤是被稱作“仙京風流,公子澤獨佔八鬥”的陰山氏次子。
母親南宮鏡雖是出生於沒落世族,卻手腕強悍,她在夫君的支持下先奪族長權柄,而後又替陰山氏廣開財源,招攬家臣,最終令陰山氏在大晁全境的眾多世家中脫穎而出。
而傾全族之力培養的琉玉也並沒有讓家族失望。
五歲開炁海,十三歲入靈雍學宮,十六歲便在靈雍仙道大會上摘得魁首。
仙魁遊街那一日,玄鶴開道,紫鸞隨行,白玉童吹笙鼓篁,就連遠在中州王畿的少帝都慕名親臨,逞論圍繞著她仙臺金車下的那些世家子弟,簡直難以計數。
世家中的世家,貴女中的貴女,琉玉生來便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
在陰山氏覆滅前,她的人生僅有一件憾事。
——就是不能將檀寧這個討厭的妹妹趕出家門。
檀家是陰山氏的家臣,檀寧是忠烈之女。
從檀寧和她母親踏入家門開始,所有人都要她善待忠臣家眷,方顯大家風範。
可琉玉討厭她虛偽的柔順溫馴,討厭她在背後向母親告狀害她受罰,更討厭她母親柳娘曾試圖勾引父親。
所以,琉玉在得知檀寧喜歡自己的青梅竹馬後,她便處處與檀寧作對。
學宮切磋時,琉玉當著彰華的面令她慘敗丟臉;彰華受傷時,琉玉故意使喚彰華跑腿令她心疼;兩人獨處時,琉玉暗中施咒打翻砚臺,弄汙她精心挑選好幾個時辰的新裙裳。
她曾那麼憎惡檀寧。
可到最後,陰山氏覆滅,仙都玉京那些曾對她阿諛奉承的世家子弟如鳥雀散去。
她與檀寧,竟成了彼此最後的依靠。
“——不過,你該不會到現在還喜歡彰華公子吧?”
烏衣青年的嗓音裡壓抑著一種古怪的愉悅,目光緊鎖在琉玉的臉上,咬字因興奮而微微發顫。
“當年天門之戰,就是你和檀寧爭了這麼多年的彰華公子,這個你爹娘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用你爹娘傳授的一身劍法,絕了他們兩人的性命呢。”
雪落在琉玉漸漸失焦的瞳孔上,耳畔有刺耳的嗡鳴拉響,蓋住了青年惡劣的低語。
恍惚浮現出的,是陰山氏覆滅那一日的兵荒馬亂。
她從千裡之外的北荒九幽奔襲而來,陰山氏本家已是屍骸遍野,怨血化土。
而那個從來修行憊懶、隻知耍小心機與她爭寵的妹妹檀寧站在陰山氏的護法大陣上,烏黑如瀑的青絲眨眼銀白如雪,俏麗清秀的面龐瞬間枯老如樹皮。
“你怎麼才回來!”她滿面淚水,似發泄般地對琉玉哭喊,“爹娘死了!大家都死了!我護不住!姐!我為什麼誰都護不住!”
琉玉緊咬的齒關如洪水決堤,鮮血噴湧如泉,灌入鼻腔中嗆得肺部急劇收縮。
或許是怕她真死了,落在脖頸的指力減輕幾分。
冷霧鑽入肺腑,這才將琉玉的思緒重新拉回了霧影山的風雪中。
方才的那名年輕女郎踩著松軟積雪走來。
“既然問不出東西,就別在這裡浪費時間,我會帶她回鍾離家,你們也可各自回去復命。”
看著汙雪中的少女,她眉間緊蹙,居高臨下道:
“為了替陰山氏復仇,你蟄伏十年,哪怕被無數仙家世族圍剿至絕境,也能拼著最後一口氣絕地反擊,沒想到最後竟是為了救一個年少時就與你不對付的妹妹而前功盡棄,真是愚蠢——”
年輕女郎伸出的手被一柄刀鞘攔在了半途。
那女郎眯了眯眼。
“你什麼意思?”
烏衣青年咧嘴一笑:“人是我抓到的,怎麼也輪不到鍾離氏將人帶走吧?”
“你抓的?”
那女郎似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
“鍾離氏七十九人,相裡氏五十八人,就連九方氏的精銳也折了二十三人——若非我們將她逼到強弩之末,你碰得到陰山琉玉半片衣角?”
鍾離氏的年輕女郎語帶告誡地盯著他。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裡都是什麼齷齪念頭,當年在靈雍學宮人家就沒正眼瞧過你,你以為你如今給世族當看門狗被賞了點權力,就能隨意折辱陰山氏的大小姐了?別忘了,她在九幽還有個妖鬼夫君呢。”
燕無恕面色微僵。
他修法家刑名之道,手段殘暴,百無禁忌,臉上鮮少出現這樣的畏意。
但誰讓她口中的那個人是墨麟。
照夜一百三十七年,在無色城橫空出世,被妖鬼們奉為尊主的——妖鬼墨麟。
妖鬼非妖,也非鬼,乃是四百年前邪魔肆虐大晁時,與人族結合留下的血脈。
這些繼承了邪魔血脈的妖鬼,以及他們的人族母親,曾一度被認為是大晁的恥辱,應該隨著照夜元年的開啟,一並掩埋在那段逝去的屈辱歲月裡。
——直到一把無量鬼火,將蓄養了無數妖鬼奴隸的無色城燒成了人間煉獄。
墨麟拎著無色城副城主的頭顱,踏著滔天鬼火,一力衝破了仙家世族的圍剿,於北荒九幽建立起一座妖鬼城池,從此與大晁的世族仙家分庭抗禮。
這個卑微低賤的妖鬼,就這樣從暗無天日的無色城走到了仙都貴人們的面前。
甚至,連出身高貴的陰山琉玉也在兩域議和那日遙遙一指,自願與墨麟締結婚約,遠嫁九幽。
燕無恕眼中邪氣漸濃。
“當年在靈雍學宮時我便發過誓,若我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絕不會放過那些曾經將我尊嚴踐踏於足下之人,她今日有此下場,都是她從前眼高於頂的報應!”
神情陰鸷的青年近乎癲狂,但琉玉卻在這啖肉飲血的目光中笑了一下。
為了潛入仙都玉京,她早已自毀容貌,可這一笑,又讓燕無恕想起了當年仙臺神轎初見,少女神色間帶著養尊處優之人特有的餍足慵懶,裙袍上的蹙金蝶映著暮春晴光,幾欲振翅。
在燕無恕的片刻晃神中,琉玉歪頭望著他,笑問:
“——你誰啊?”
燕無恕瞳孔驟縮。
“陰山琉玉!!你找死!!!”
“燕無恕!”
人群中有人高聲喝止。
“別忘了此行各家域主的囑咐!陰山琉玉不能死!”
又有人道:“九幽的態度還未明確,起碼要等墨麟公開廢除陰山琉玉的尊後身份後才能殺她!”
燕無恕死死盯著琉玉的臉,目眦欲裂:
“我便是將她囚做傀儡,為奴為婢,讓她生不得死不成,九幽墨麟又能奈我何!他敢跨過妖鬼長城來取我性命嗎!”
話雖如此,懸在半空的那一掌卻仍好似被一種無形的威懾制住,遲遲不敢落下。
琉玉覺得好笑。
她與墨麟成婚百年,夫妻感情不睦世人皆知,十年前離開九幽時,更是毀了結契書昭告天下,兩人從此和離,各不相幹。
即便如此,他們依然畏懼墨麟至此,不敢輕易殺她。
而就在燕無恕舉棋不定之際,蟄伏良久的琉玉抓住他的一瞬破綻,猝不及防從雪中起身猛撲——
“小心!”
燕無恕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大意。
但他倒也並不慌亂,因為他很清楚,琉玉已是強弩之末,絕不可能傷到他半分。
——本該是如此的。
就在此時,一陣悽清鈴音毫無徵兆地自琉玉懷中驚響,傳徹霧影山。
叮鈴。
叮鈴。
伴隨著這道清越鈴音而來的,是自蒼穹覆壓而下的、令在場眾人幾乎無一能反抗的【勢】。
勢,乃武者炁海所化氣場。
有出身高貴者,如在場的仙家世族子弟,每個人都會傳承自家獨特的【定勢】;也有出身草根者,如燕無恕,憑自身天賦也能自創出獨屬於自己的勢。
但還有千萬裡挑一的鬼才,不僅能獨創定勢,還能將勢存於法器之中,違逆天地法則,借勢於人——
就如此刻從琉玉懷中飄出的那枚山鬼龍鈴。
連琉玉自己都未曾料到,那個人送她的這枚山鬼龍鈴裡,竟不知何時封入了一道勢。
可惜箭在弦上,琉玉無暇多思。
眾人隻見血衣斑斑的少女如一隻抵死反抗的野獸撲來,趁眾人被鈴音壓制之時,她死死咬住了比她強大數倍的獵人。
被咬斷的喉管發出僅兩人能聽見的脆響,下一刻,脖頸動脈處的鮮血噴濺而出,如大雨澆了少女一身。
群鴉掠過深林,霧影山疾風陣陣。
一切發生隻在剎那,在場的世族仙家的子弟皆瞠目結舌。
他們自幼修儒道法兵四家之術長大,何曾見過這樣不體面的招數?
尤其這個人還是陰山琉玉。
那個從前被盛贊為“巫娥出峽,宓女凌波”的……陰山琉玉。
躺在血泊中的烏衣青年臉色灰敗,喉嚨裡溢出咿唔不清的低吼,無處借力的雙腿胡亂蹬了幾下。
但直到斷氣,他也並未擺脫那鈴音加注於他身上的勢。
燕無恕死了。
琉玉也支撐不住,力竭倒地。
少女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十年死生顛沛,體面何足掛齒。
雖然她壓根不記得這人是誰,不過看他一副恨海情天的模樣,幹脆就隨她一道赴死好啦。
翻了個身,琉玉望向遠處的城池樓闕。
風雪茫茫,霧影山的山腳下,就是琉玉最熟悉的仙都玉京,無數次午夜夢回,她最思念的地方。
可爹娘死了。
她的家不在那裡。
感受著生機一點點消逝,琉玉忽而生出了一點微妙的憾然。
人間事,一步錯,步步錯。
若她當初不那麼年少氣盛,為給陰山氏爭一口氣而嫁去九幽,或許就能在陰山氏被圍剿時及時馳援。
若她嫁去九幽後不因心中鬱結而不問世事,或許就不至於對大晁的局勢一無所察,錯將敵人當做可以信賴的同盟。